学术圆桌|历史下的危机与危机中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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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里编者按
本期推送十余位中外人文社科学者对历史和危机之间的辩证关系所进行的非正式圆桌讨论。公号感谢朱倩教授的协调组织和整理文字稿以及参与讨论的其他学者(参与人名单见前言,其中包括云里公号的陈利教授)和“澎湃思想市场”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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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陈丹丹(纽约州立大学法明代尔分校历史政治与地理系副教授,河南大学文学院兼职讲座教授)
回到十七世纪全球危机,我想以学习者的态度来提出话题,希望有全球史的专家可以赐教。当然之前西方学者已经有很多研究。比如霍布斯鲍姆1954年写文章讨论十七世纪危机——文章分为两部分,分别题为《十七世纪欧洲经济的普遍危机》(“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European Economy in the 17th Century”)与《十七世纪的危机(2)》(“The Crisis of the 17th Century--II”),先后发表于《过去与现在》(Past and Present)杂志1954年第5期与第6期。休·特雷弗-雷珀(Hugh Trevor-Roper)1959年提出十七世纪更普遍的危机(文章题为“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17th Century”)。六十年代有相关的讨论,Trevor Aston主编出版《1560-1660的欧洲危机》(Crisis in Europe:1560-1660)一书(此书初版于1965年)。休·特雷弗-雷珀1967年与1968年在英国与美国将自己写于1956-1967之间的文章结集出版了《十七世纪的危机:宗教、宗教改革与社会变迁》(The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Religion, the Reformation, and Social Change)一书(英国版书名Religion, the Reformation, and Social Change;美国版则加了The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的主标题)。其后学界视野从欧洲拓展到全球。1978年帕克(Geoffrey Parker)与莱斯利·史密斯(Lesley Smith)主编的《十七世纪的普遍危机》(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出版。2008年10月发行的《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第113卷第4期)有一组关于“十七世纪危机”的论文,帕克写了文章《危机与大灾难:重审十七世纪的全球危机》(“Crisis and Catastrophe: The Glob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Reconsidered”)。2009年秋天发行的《跨学科历史杂志》(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第40卷第2期)也有一组论文发表。其后帕克2013年有《全球危机:十七世纪的战争、气候变化与大灾难》(Global Crisis: War, Climate Change and Catastroph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一书出版。2015年3月发行的《世界史杂志》(Journal of World History)(第26卷第1期)继续以一组论文探查“全球危机”的前世今生,既有帕克的《全球危机的根源》(“The Genesis of Global Crisis”),又有Carla Gardina Pestana的《全球危机的来世》(“The Afterlife of Global Crisis”)(两篇文章的正文标题都没有给Global Crisis加引号,但杂志目录中的文章标题则将Global Crisis都加了引号)。
简单说来,十七世纪的全球性危机,关乎全球的气候、小冰河时期、人口的减少、粮食的减产,以及带来的战争与灾难等。当然十七世纪的全球危机也不只是自然环境意义上的危机,也是政治与经济层面的危机。霍布斯鲍姆1954年的两期文章从十七世纪欧洲经济的普遍危机入手,将此危机与工业革命、资本主义之兴起联系起来;1960年又有一篇文章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文章题为“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休·特雷弗-雷珀1959年的文章则讨论更普遍意义上的危机,不仅关乎经济,也关乎政治。也有不少学者探讨十七世纪的其他危机,比如上面提到的2009年《跨学科历史杂志》关于“十七世纪危机”的一组文章中就有彼得·伯克(Peter Burke)谈十七世纪艺术之危机(文章题为“The Crisis in the Ar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 Crisis of Representation?”)(伯克把此文的“arts”定义为排除了思想史与通俗文化的狭义的视觉艺术、文学与音乐)。(与“十七世纪危机”相关的学术史内容在中文语境中的梳理,大家也可以参看《清史译丛》第11辑《中国与十七世纪危机》一书中董建中教授所撰写的前言,以及孙义飞、王晋新二位教授发表于《安徽史学》2006年第1期的《多元化、多样化、拓展化与开放性——西方学术界“17世纪普遍危机”论争及其启示》)。
我想把话题引入到“十七世纪全球危机与中国”,或者说是“十七世纪全球危机中的中国”。当然这个话题现在有相当多的同仁关注。比如海外有很多学者研究,有不少已被介绍到国内,收入上面所说的《清史译丛》第11辑。还不断有新的成果出现。还有李伯重教授有很多文章与演讲,比如《明清易代与17世纪总危机》《“十七世纪全球危机”中的中国与英国》等等。我觉得关于“十七世纪全球危机与中国”的研究,牵涉到两个角度,一个是“全球视野”,一个是余英时教授所说的“内在理路”。比如说当西方学者谈论十七世纪欧洲的危机的时候,他们会追溯到西方文明自身的脉络,例如重新回看文艺复兴,看国家与社会之关系,看教会与国家之关系,等等。但如果我们将中国纳入到全球体系,好像可以全球性地思考的就是从经济的角度,比如世界经济体系、货币体系,资本主义,或者从世俗化、商人精神的角度,而如果从思想史或哲学史上做研究,好像更多的还是内在的理路。回到我自身的研究,感觉我自己可能还是更多会在“内在理路”这个路径上向内或者向深拓展。那可能像泰苏这样与大分流对话的学者才可以更全球化地进行研究,或者像念申与元崇一样带入亚洲的视角。我之前的研究涉及到明末清初的两种危机:一种是汉族士大夫的危机,所以有论文《君子耻之:清初学人之道德思辨与文化重建》,写顾炎武、李颙、张履祥等学人怎样论“耻”:比如说顾炎武有大家可能都听过的“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关学代表李颙将“耻”与“义命”结合在一起——可以上溯“义命合一”或“义命分立”的传统;张履祥则将“耻”与“治生”联系起来。通过研究士大夫如何在危机时刻下论“耻”,我想论述“耻”是儒家的一个政治与伦理的概念,而不只是西方传统中近于感觉的shame。当然清朝初年,不仅是汉族士大夫与儒家传统的危急时刻,对于满族的统治一族来说也是危急时刻,是文化上的危机时刻。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清初北京文化中的“江南”》,后来也是用英文发表了。我当时借用的是福柯的一个概念,就是江南作为一个body politic,在清初从南向北这样的漂移。“江南”化身为人们的身体、感觉、记忆与日常生活,作为一种“微观政治”(micro-politics),反作用于“宏观政治”(macro-politics)。它每每通过作用于人的身体、感觉、记忆、日常生活,应对来自宏观政治的“规训”与“惩罚”,构成对于宏观政治的影响、颠覆与消解。当然这个涉及到古代中国的南北之争,文化有一个从北向南的地域和趣味上的迁徙。在清初,则有一个“江南”从南向北的漂移。粗略说,在晚明,江南是文化中心,而北京文化在清初的发展其实和“江南”的北移息息相关的。当然我这是从文学、文化史的角度。我们知道杨念群教授有很有名的著作《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讲清朝统治者怎样处理与“江南”的关系并确立正统观。这部书的主旨是“重新解读‘江南’士大夫阶层与皇权统治的微妙关系”(《导论》),而我的文章是从文学文化史的角度出发,看“江南”如何进入并塑造北京文化。
从十七世纪的全球危机到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危机,我觉得一个可以切入危机的角度就是“明遗民研究”与“清遗民研究”的对照。我有一个研究涉及到民国初年清朝遗民(比如像王国维、沈曾植、郑孝胥、陈三立)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与文化活动(如何由山林入城市,如何在十里洋场独上高楼)。所以牵涉到从清遗民的角度看当时中国危机,或者说清遗民本身体现了当时中国危机。如果对比一下“明遗民”与“清遗民”的际遇,可以看到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所谓“现代性”的介入。之前明遗民所具有的“价值”的正当性都消失了(清遗民成了落后的代表)。用韦伯的话来说,伴随着世界的“除魅”,“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进了个人之间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今天,唯有在最小的团体中,在个人之间,才有着一些同先知的圣灵(pneuma)相感通的东西在极微弱地搏动,而在过去,这样的东西曾像燎原烈火一般,燃遍巨大的共同体,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当原本足以“燃遍巨大共同体”的“遗逸”背后的“价值”,已经被“除魅”了的世界所剥离,只在极少数人身上闪现出来(比如王国维),也意味着它只能在极少数人中才能引起“微弱的搏动”。而每每与现时代格格不入的“遗”之为“遗”,也正在此意义上,成为真正的“孤孑”情境。
最后想谈一下如何去理解危机。我觉得自己会关注到危机中的人。我自己能做到的是希望去做一种鲜活的、及物的、甚至是可以倾注感情的研究(大家也可以看一下黄宗智教授有一篇访谈讲他如何在研究中倾注感情)。还有一种研究是将历史进程纳入到“世界体系”中,我也很喜欢,但我怕自己做不到。不过“世界体系”毕竟还有一个实在的世界,但如果抽象到纯粹的因果或逻辑关系呢?最近在群里面讨论历史的不确定性、偶变呀,当然很受启发,但是有一个疑惑就是,如果把古今中外的历史都纳入所谓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会不会稍嫌机械?确定或者不确定性,或者偶变或者偶然性,这些概念真的值得吗?这些概念有这么多的内涵吗?期待抽象派可以带来更多的启发。
张泰苏(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
另一个方向是研究意识形态范式如何影响危机的产生与被解读的过程:什么叫危机,危机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危机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影响到底是由什么因素决定的?和任何其他社会现象一样,危机在人类史中没有绝对的、纯粹的外在性,而是经过人类的内在视角解释过、处理过之后才真正可以影响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比如十七世纪危机,本质上如果把它理解成一种来源于环境变化所形成的经济危机、人口危机,那么,由此引发的各种政治危机依然是通过内部视角处理过后才会产生的。这里,环境变化是外在的因素,但是这个外到底最后在各个国家内部形成了什么样的社会冲击和政治冲击,很大程度是取决于当时的不同国家的是基于什么样的意识形态视角和制度视角去看待这场危机的。比如在17世纪危机之后,欧洲各国的走向了现代国家的兴起。社会与国家进行功能性绑定,并由此极大推进了国家能力的发展与现代经济体制的产生。而到中国这里,17世纪危机反而导致了小政府主义的普及与财政保守主义的兴起。实际上,虽然各国都经历了气候变化与某种程度的经济危机,也同样经历了政权交替,但在政治层面上,危机之后,中西方确实是往反方向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是危机之前各国的意识形态差异导致他们在出现危机之后,对于如何解决这个危机,对于如何在知识上消化这场危机,产生了非常深远的结构性差异。再进一步的话,我们还可以反思危机本身的人造性和人为性:危机如何在某种情况下产生、如何响应某种人类社会的理性和话语,在产生一定程度的外部冲击的时候,什么样的外部冲击能够被人为地塑造成危机。我觉得这些问题才是危机历史研究中最有意思,也最核心的一块。老一辈学者们往往会强调危机的外部性与客观性,但这个外部性无论如何是需要在各个政治语境与意识形态预警内部进行解读和理解的。
范鑫(纽约州立大学弗雷多尼亚分校历史系副教授)
陈利(多伦多大学历史系教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危机”对于学者来说也可能是个“机会”。危机过程中所揭露的矛盾以及催生的新话语体系和政治社会文化机制,可能有助于我们找到一些在常规情况下没法分析出来的一些东西。而且危机感也可能重塑不同国家/文化/族群/阶层或者利益团体间的界限划分(boundary making)。比如说目前的中美紧张关系也导致了包括政治人物和媒体在内的各方利益集团改变了态度和对对方的表述,中美的差异也经常被人为无限夸大。实际上这就是国际关系中的界限划分政治(boundary making politics)在继续上演。它使用的方式和话语不同,但本质上和十五世纪到二十世纪的做法有很多相通之处,都是在进行敌我之分和优劣之分。不管是从意识形态还是对文明、种族或者政治制度上划分。
王元崇(特拉华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但是,这种相对稳定的时间延续了五十多年,将近六十年。到了1850年代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可以看到俄罗斯重新在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同时推进了它的殖民政策,这是比较大的转折。中国新的危机开始出现,而且是与之前内陆边疆危机非常不同的海疆危机的同步出现,这两方面的危机从19世纪中期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期,延续了将近一百年。内陆上的变化也非常大。海疆方面,我们看到它主要的危机形成是在鸦片战争以后,在鸦片战争以前,跟我的刚才讲一样,在海疆上中国没有特别大的危机,基本上华北,华东比较安静。那么华南也是广州对欧洲诸国通商,包括暹罗在内,即便有南海海盗的存在,也没有出现很大的海疆危机,但是鸦片战争以后的历史,大家都非常熟悉,中国官方的近代史叙述也讲得非常清楚。整个的欧洲殖民势力的逐步的介入。从华南到华北到华东,一直到东北的南部,整张网已经铺开了。到了19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外交危机、边疆危机和内陆危机,同时出现和存在,是非常严重的大变局和大危机时代。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清朝开始了全面的衰落,我们讲的百年屈辱史,主要是这一时期开始的。百年屈辱史里面很多的内容,应该都是外交上的种种危机,而引发外交危机最多的恰是边疆危机。
清代中国边疆和海疆上的危机,有西方殖民主义和日本殖民主义的因素,也有一部分是明朝以来的蒙古各部频繁的部落冲突因素,比如乾隆平定准噶尔蒙古部和晚清左宗棠收复新疆失地等等方面,都表现得很突出,掺杂了非常复杂的外交、政治、经济、宗教、社会、文化等等多重因素在内。针对这些危机,清廷也是用了不同的手段,有的是通过武力的方式解决,有的是通过外交谈判的手段来解决。鸦片战争以前的做法都是相对平和的,而且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有一套完整的宗藩朝贡体系,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中国和周边很多国家之间的比较和平的外交关系。这套体系在鸦片战争之后,逐步遭到了挑战。中国在几个地理方向上同时出现了边疆危机,日益陷入了被动状态。
宋念申(马里兰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那么,东北危机对于我们今天中国概念的形塑有着怎样的意义呢?我们知道,东北危机产生的时间是比较晚近的,而造成的影响和意义,又跟西北和东南的危机不尽相同。东北是二十世纪产生的最大的一次民族危机。东北面临的外部威胁,最早从俄罗斯的入侵开始,然后是日本。铁路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在东北的深入,加剧了当地地缘政治竞争。不光是日本和俄罗斯,汉人移民以及北洋军阀,都在此进行竞争性的国族建设。“九一八事变”所产生的冲击,是一次现代国族认同的大危机。而正是为了因应九一八以来的日本对满蒙的入侵,以及日本学界、政界刻意塑造的“满蒙非中国论”,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有了对东北边疆民族问题的自觉。像傅斯年、顾颉刚、金毓黻这些人,他们在写《东北史纲》、《中国疆域沿革史》和《东北通史》的时候,其对话的对象,都是日本。除了历史学家外,一批东北的作家,如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从东北逃到了内地。他们通过文学创作去构筑东北是中国一部分的概念,借助新文学的普及,使得东北意识深深植入了普通人心中。另外还有一批社会科学学者,通过对于边疆民族的调查,回应着边疆危机。像人类学者凌纯声、商承祖,以及社会学家费孝通、吴文藻等等,他们对于边疆民族的调查实践,最后也都融入了我们当代的“中华民族”想象。所以近代东北的危机,不同于其他边疆的危机,因为它带来的机遇和历史影响,对于我们今天构想的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起到了非常大的触发作用。我们回望东北危机转化出来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机遇,是“历史中的危机和危机中的历史”,这个命题的典型案例。这使我们思考,危机和历史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这是我想提出的思考角度。
朱倩(昆山杜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杜克大学全球研究中心助理教授)
张杨(美利坚大学国际服务学院助理教授)
一个是太平天国的兴起,这是结构决定的吗?还是事件决定的?事件是鸦片战争吗?还是金田起义?是鸦片战争的危机还是金田起义的危机,或者林则徐死在调来镇压太平军路上的小危机,造成太平天国不可控制了。太平天国之后中国还有很多其它起义,遍布全国,这就是宋老师刚才说的边疆问题,那这些起义又是鸦片战争造成的吗?还是太平天国这一危机造成的?
另一个是一战的起因,一战的原因是结构性危机造成的吗?是因为当时欧洲权力均势的失调,特别是德国的经济实力超过英国?还是说因为德国是一个君主国,而英国是一个民主国,结果就打起来了。这是两种结构性的解释。如果说是事件,跟塞尔维亚人刺杀奥地利大公有关吗?这当然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个刺杀案件。那么这个事件是造成后来一系列的外交互动和战争的原因吗?
这两个例子都在思考危机的形成是结构性的,还是事件性的,或者是否介于两者之间。造成危机的因果关系到底是什么?我接下来就讲几个思考的方向吧。第一,我们需要在危机形成原因的结构性和偶合性之间找好平衡。现在历史社会学的趋势是强调偶合性比较多,但也带了一些问题,无法把握结构性问题。第二,危机的内源性和外源性的问题。比如我刚才举的太平天国兴起的例子,鸦片战争到底有多大影响,还是说一系列内源的事件包括在两广地方社会的一些问题影响更大。第三,危机的决定性和涌现性的关系和张力。决定性就是determined:不管有没有个别事件或人物,该来的危机肯定会来,或早或迟肯定会爆发。涌现性就是emergent properties,指的是危机事件往往是在具体历史场景中,自下而上突然爆发,具有很强的意外性,就好比我们常说风云际会。第四个是叫序列性(sequential nature),指的是危机的形成跟一系列事件出现的顺序是有关系的。大家看第一个例子,如果说太平天国的兴起跟中国当时整个社会的结构性条件有关系,那太平天国之后各个地方的起义就一定是跟之前的结构性条件有关系吗?这里可能有个序列性的问题。第五,最后跟序列性类似的还有递归性(recursivity)的问题,即在危机过程中发生的事件是不是可能会成为后面的事件的原因。比如,太平天国这个危机本身又决定下一波危机,下一波危机又决定下一波危机。比如太平军北伐在华北造成捻军起义,而捻军流窜到山东又造成山东各种起义。
总之,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简单的结构性危机或者事件性危机。不管是结构主义的还是说讲偶合性的理论都存在一些问题。我们需要对危机本身的时间性和因果性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做更深入的分析。
徐晓宏(密西根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
我今天要谈的题目是“反危机作为方法”。“作为方法”这个说法,大家当然都很熟悉。而“反危机”这个说法,我是从一个人类学家Janet Roitman的Anti-Crisis那里借用过来的。她讲的一个角度是,从她研究的2008年经济危机这个角度切入,她认为危机的叙事在公共的话语里面,往往掩盖了“到底是谁的危机”、“谁有权力来宣布危机”、“谁有权力来诊断危机”、并且说我们好像有一个可以控制危机的方式,她指出这些其实都是政治性的问题。所以她把这些问题提出来。当然,我和她的角度还有点不一样。我今天要讲的,是基于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可以说是从反危机的角度来写的。我觉得前面很多历史学家讲的都非常棒,从危机的角度去切入,对历史上的很多史实进行重新的挖掘,对一些变化的脉络的重新梳理,我觉得在专业上都非常有意义。但是我的一个出发点,就是,在公共话语、包括一些学术话语里面,有很多关于危机的叙事背后,是有一个非常保守的预设的。因为,“危机”这个概念,实际上强调的是结构性的松动,它预设的是原来有个相对稳定的状态,现在出现危机,那么谈论危机,就好像是我们在想到底怎么能回到那个稳定的状态。或者,就像有一个正反合的过程,一个能够矫正危机所暴露出的问题同时能够恢复到常态里面一样。这种危机话语的泛滥,是不是意味着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我们看待现代世界方式的某种保守性?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的文章的一个出发点就是,其实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是现代性带来的不确定性是非常非常多的。因为现代社会打开了一个开放的空间,就是我们知道永远是有新的可能性的,不管是技术性的、还是说社会性的、文化性的,比如文学的创作或者是艺术的创新。这些都是我们现代社会非常常见的一种现象。但是,危机式的世界其实是一种二元的对我们现代时间观念的一种认识,它只有秩序与危机之间的交替,它其实忽视了我们现代社会里面很核心的成分,也即是一种对于新事物的向往。这种对新的向往,是我们社会非常有动能的一方面,它很大的力量来源即是所谓的批判。
战洋(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助理教授)
我自己受的是人类学的训练,是研究当代的。我最近这些年做的研究主要和发展、城乡流动性还有移民相关。疫情爆发之后也正在写一两篇有关疫情危机的文章,譬如讨论疫情如何影响流动性,讨论城市治理和流动的关系。我最近对我自己有一个再认识的过程。过去挺长时间里,我觉得我那些涉及到流动性和移民的研究跟危机好像是没有关系的,尤其是跟国族、地缘政治以及制度层面的危机关联很弱,会通常把这些问题作为空间问题来处理。但是,我最近开始发现我的研究变得和暂时性、时间性越来越相关,甚至干脆就变成了关于temporality的研究,从空间议题变成了时间议题。我在想,如果把危机看成是跟时间性高度相关的问题的话,那么我最近的研究以及我要处理的问题其实是和危机有关联的,至少是和带有危机性质的事件有关系。刚才大家也讨论到了,谈论危机的时候,可能要问:是谁的危机?也就是说,危机首先可能是一种判断,而并非所谓客观的东西。比如说,我在北京的城中村做了挺长时间的研究,2017年的城中村改造事件对于流动人口在北京的生存状况带来极大的改变。对于我研究的些农民工家庭来讲,每一次拆迁对于他们的家庭而言都是一次小危机。我自己正在写的书里也处理了这些问题。我的一个发现是,拆迁带来了特殊的时间线条和时间序列。城中村居民在时间层面的体验和中产阶级的时间体验不一样。理想状况下的中产阶层是通过掌控现在来控制未来的,而且通过各种方式来规避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危险。但是,对城中村的居民来讲,他们在城中村的未来是非常非常确定的,是没有可争议的,因为城中村是一定要被拆掉的。所以,在他们生活在城中村的短暂时间里,他们要做的其实不是去规避风险,而是去拥抱不确定性。很多人其实很愿意冒险,很愿意去搏一搏,因为这是他们超越当下去创造未来的唯一的路径。因此,危机也是可以从微观层面上来看的,从某个特定群体的判断来理解的。
从人类学的角度看,控制风险和危机,是人类要处理的一个长期议题。如何处理不确定性呢?马林诺夫斯基在特洛布里恩群岛的研究中,就把巫术看作是处理不确定性的方法。那么我们现代社会肯定已经不是通过巫术来处理不确定性了,我们的常态,是越来越通过科技、数据、统计这些技术来控制危机。譬如保险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把不确定性商业化了。不过,最近的新冠疫情,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让我们重新反思,我们当下的社会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处理风险和不确定性。
陈爽(爱荷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对普通人来说,什么事件会构成危机?我今天特别想提到的是两类情况,一类就是刚才战洋老师说的迁徙,另一类是宏观层面的大的灾荒和灾难。先讲第一类情况,人口迁徙或者说被迁移。迁徙意味着人们离开原来的居住的环境,原有的社会关系网络都被迫中断,到了新的地方,要一切从头开始建立与地方以及当地居住的人的联系,这对自愿迁徙的人来说都是很大的一个挑战,如果这些人是被迫离开的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危机了。在历史上这样的被迫迁徙的例子比比皆是,在中外都有。这样的强制人口迁徙往往是通过国家的力量实现的,尤其是现代国家出于规划和基础建设的目的,大规模的迁徙人口。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例子大概就是三峡移民。这样的例子在其他国家也存在,比如非洲赞比亚修水坝,也曾造成大规模人口迁移。我自己也研究一批历史上被迁徙的人。这些人是编制在清代的八旗系统下面的旗人,为国家当差,领有钱粮。但是到了十八世纪中后期,养活这批旗人成了一个很大的财政负担,于是国家就寻求解除这种负担的办法,其中就包括移民。十九世纪初,国家就把一些生活在北京的旗人迁移到了土地充足的东北,分给他们国有土地来代替钱粮。对于这样的移民来说,新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必须迈出舒适区去重新探索全新的环境,建构新的社会网络。对于这类移民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人类学家Elizabeth Colson认为可以用“三个阶段”来概括。在移民安置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最初几年,由于各种不确定性,移民们都倾向于比较保守的行为,对在原发地养成的习惯以及原有的社会关系非常地依赖。到了第二个阶段,当移民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之后,他们就会逐渐向外探索新的环境,建构新的社会网络。但是并非所有移民社会都能在这一阶段取得成功。只有这个阶段实现之后,一个新的地方社会才逐渐形成,移民才算真正度过了迁徙带来的危机,从而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真正地融入当地更广阔的区域经济和社会网络。
第二类危机的情况就是在大的灾荒和灾难之下,包括经济危机。这种宏观层面的灾难呈现到家庭层面,则表现为家庭的经济情况和生存条件的恶化,从而对家庭和个人造成压力。在谈到这种危机情况的时候,我也想同时引入第二个问题,就是危机在家庭和个人的层面是怎样呈现的,会对家庭成员造成什么影响?简单地说来,危机使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和成员之间的不平等更容易显现出来。在前现代的中国,父家长制下的家庭是生产和消费的最基本单位,而家长就承担起分配资源的责任。在资源匮乏的时候,每个家庭成员获取资源的机会不是平等的,家庭成员内部的分层也就更明显了。比如说,和家长/户主的关系远近会直接影响成员所获得的资源。家长的直系亲属往往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和照顾,而关系较远的亲属,虽然他们住在一个家户里面,获得的资源却会少一些。我在这里只是简单地介绍一下,就不展开说了。关于这方面,以瑞典Lund University的Tommy Bengtsson教授和香港科技大学的李中清教授为首的一些历史人口学家和经济史学家做了一个很大的联合项目,叫欧亚人口和家庭比较研究。他们比较了中国、日本、比利时,意大利,和瑞典的一些历史人口在1700到1900之间的人口行为,包括死亡率、生育率,还有婚姻等,来观察他们是如何应对危机的,什么样的人在危机中处于更加弱势的地位。而通过这些研究,我们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在不同的社会中,家庭关系是如何被各自的文化和习俗形塑的。
以上我简要介绍了一下从社区和家庭内部权力结构两个层面观察普通人应对危机的思路。这两个层面经常是互相交织的,所以,危机作用于家庭和个人的过程往往是非常复杂的。
2008年,美国纽约百老汇大街上的招商广告。
然后回到晓宏这个,很有意思。他批评的有点像所谓的间断平衡理论,比如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就是这样一个理论。科学发展分为常规科学和范式革命两个阶段,范式危机连接二者。这就是时间上的二元论:常规科学/革命科学,常规时期/革命时期。但正如晓宏所说,真的是这种二元型态吗?还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期不是静态的,也不是那样革命的动态,是一种正常的动态、常规的变化。比如说改革开放这么一个长时段,既不是静态的,也不是那样革命性的动态,但每年都有打破传统的变化。那么,我们怎么去定义改革开放这种在静态和革命动态之间的东西呢?这是一个非常本质的东西。
我接下来想写一篇文章,《叛乱与科学叛乱》。一方面这两者非常相似,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挑战这种二元论。在常规到(科学)革命之间有很多(科学)叛乱(rebellions),怎么去定义这个东西呢?所以我觉得我们要超越这种结构/事件的二元论以及时间性的二元论,需要发展出更有生产力的第三种思路。
范鑫:我觉得从刚才这个对话过程中可以看到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对于这个问题做出了两种不同的分析。历史学家更集中于对事件本身的分析,而社会学家对我们提供了更多的理论和范式的思考。我觉得两者都很好。今天大家既然讨论危机,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对社会学理论感兴趣,所以提出几个问题。我想可能也许大家可以帮助我回答一下吧。第一个问题就是危机作为一个概念,其中的“机”是什么意思?刚才有的老师提到过,危机背后酝酿着机遇,就是crisis之后有opportunity。但是呢,我刚刚读到过一篇文章,应该是宾夕法尼亚大学Victor Mair教授提到的,在古代中文的“危”和“机”其实都是crisis的意思,没有opportunity。所以当我们去把握这个词的时候,危机到底是什么,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是第一点。第二,危机是否可以作为一个独立事件出现?也就是说,当我们提危机的时候,我们会提一件事吗,某一个事情本身就是危机吗?当然,在外交学上,我们会经常使用这个词儿,比如说某某危机基本上就是某某事件,对吧。但是如果从社会学、历史学,从一个大的方向去把握的时候,危机是否曾经独立出现过?如果要是说而危机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是很多一簇一簇地涌现的时候,这就带来我的第三个问题,就是说,当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我们只是需要寻找危机的因果关系吗?就是说,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然后在接下来再引发下一个事件?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历史学教科书上常用的方法,但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们是不是还可以从其他的角度来思考?
徐晓宏:从历史研究角度来看,不管你怎么定义“危机”,我们都应该纳入人怎么去主观的理解危机的时间性的问题。我们任何对时间的体验里面,都会有一些是我们觉得是日常生活的时间,有些则是非日常的时间,比如像涂尔干讲的时间的两重性,冬天是“宗教的季节”(religious season),到了夏天则是“经济的季节”(economic season),这是《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所说的两重时间。但是在现代性中,很多时候在我们生活中危机处理的剧码和手段是不一定完全充足的,有时我们无法判断我们处理的事情是到底是一种完全新的东西呢,还是我们已经具备剧码和手段应对的事物,还是它就是个日常的事物。这三种可能,都是历史个体会碰到需要处理的问题,所以我们研究某一个大的具有不确定性的事件,不管这个事件是一场危机还是革命,历史行动者怎样去想象时间,都应该是我们研究历史和研究社会变迁需要纳入的东西,而不是把它作为完全不同的外在的维度。
当我们谈危机时,我们要知道,危机同时也是资本主义日常化的一种手段,这是我之前想讲的一个问题,也即是风险(risk)。在现代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有大量的人,比如经济领域中的保险公司还是政治治理领域中的危机管理技术官僚,处理危机是他们的生计来源,也就是说,其实很多危机是profitable和capitalizable的,实际上他们是有大量技术手段来处理这些危机的。这个和我们想要谈的一些根本性的uncertainty是不一样的。
张杨:危机并不一定就是宏观的,也可能是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里的。我觉得战洋今天讲的最切题,因为每个人每个时期都可以有危机。如果用我刚才的观点来分析,那么就是人生不是面对一个结构性的个人危机,而是一个序列性的危机。你知道随时可以有危机的可能性,处理不好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危机,处理好就暂时压下去了。用社会学的话就叫repeated problem solving,我们每个人都在重复性的解决问题。我分析个人危机的思路也涉及刚才讲的危机的重复性、序列性和递归性;这些危机的理论可以用在非常微观的个人层面的问题。
宋念申:我回应一下张杨和陈利老师的说的这个危机的性质判断。我觉得不管是结构性的还是时间性的,我始终认为危机应该被历史化的,就是我们需要看到对于什么样的一个历史趋势来讲,某一个结构和某一个时间的危机,它不是在当下我们能够决定的。人生处处有危机,要看你处理得好还是不好,处理得好就可能不是危机,处理得不好就成为危机,但有可能处理得好恰恰变成了后面的一个危机。比如说万历十五年,你可以说万历十五年是一个很平常的一个年份。你可以说当时波澜不惊,没有什么特别的危机,但是恰恰可能是因为这种波澜不惊,为后面一个更大的政治起伏埋下了一个伏笔。所以我的核心概念还是仍然是说,危机是应该在一个时间维度里面去认知,而且是应该被历史地文化地去认知,我们才能更好地谈论它的结构性是什么的,时间性是什么。
周忆粟(澳门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我想就这个主题提一个问题。我想展开一下刚才张杨和徐晓宏老师讲到了“危机这个概念有很明显的时间性”。时间性体现在不管是宏观的大危机,比如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或者说是想张杨提到的微观的个人危机。比如说,Uncoupling 这本书写得非常好,Diane Vaughan的一个观点是危机的时间性维度一方面体现在我们不断“通过现在来定义过去”。她的书里写到在离婚的时候,夫妇们去见婚姻咨询师,他们经常会说出“你知道,我从未真正爱过你”这样话,作为策略改写整段婚姻的定义。同样,我们现在研究导致一战二战形成的原因,学者们通过挖掘新的史料来重新定义那段历史。但问题是“过去”还有一种所谓的“粘性”(stickiness),也就说某些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再也没办法被改变,被重新进行历史阐释。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各位历史学家,在经验研究里,你们是怎么处理这种张力的?即研究一方面要赋予历史材料新的意义,但另外一方面也要尊重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范鑫: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比较同意刚才宋老师的看法,但是我也在思考刚才忆粟老师提到的问题,历史事件已经完成,那么对我们来说就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我们研究历史事件,应该拥有怎样的心态,或者是我们可以期待得到什么。在我来看,历史事件已经完成,但是塑造历史事件发生发展的机制仍然存在——这里面这个机制可以是社会制度,也可以是文化机制,或者是经济结构。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呢,历史学家和历史社会学家在研究历史事件过程中的确需要回应刚才张老师提到的这种大规模的长时段的历史延续性(continuity),同时也要处理短时段的历史偶然性(contingency)。但在这过程中,其实最有意思是,起码我个人研究兴趣最浓厚的就是,如果这种结构出现塌裂怎么办?就是说,这种经济结构、社会制度、文化机制在某个时间段出现塌裂,随之会引发一系列的冲突、突发性事件,也就是刚才张老师提到的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危机就是一系列事件(sequence)。在这点上来说,我觉得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表达不一样,我觉得我更倾向于使用结构性断裂这个概念。我们只有处于断裂层中,才会不断地全面性地去寻找对于新问题的解决方法。
1968年5月30日,法国巴黎,示威人群。当日,法国总统戴高乐解散了国民议会,推迟了全国性的公民投票。
战洋:刚才周老师提的那个问题就是历史事件已经发生,然后我们现在怎么处理?我在这里把我的想法抛出来,我特别同意刚才说的历史化,但同时我们也是生活在历史中的活人,所以我们的研究实际上也是一种narrative,这一种我们从自身角度出发的叙事。所以我们怎么去言说,怎么去看待历史,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政治化(political)的事情,也是一个跟叙事高度相关的事情。我是这么理解的。我知道可能很多人会不同意,但我记得我很早受的是文学的训练,当时读到海登·怀特讲历史时,他就说文学理论和历史理论,包括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的界限可能并不是那么明显,叙事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丹丹:我挺同意战洋说其实研究也是一种叙事。如之前所说,我觉得对历史的诠释来说,也许没有唯一的真理(这样说如果太过后现代,那加一句,在基本的事实与真相的基础上,可能并不是只有一种绝对正确的诠释或者说真理性的阐释),你可以强调历史进程中的这个因素,我可以强调历史进程中的那个因素,只要没有大的事实歪曲、能自圆其说都可以。这样在不同人的叙事/诠释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拼出一个整体。我也同意战洋说的研究的背后就是一个political的东西(广义的the political),研究的背后是我的关怀,我要对这个世界发的言。我觉得学术背后还是有这种终极的关怀和情感,或者说是终极的价值诉求吧。
战洋:事实上,我们怎么安排这种不同事件之间的sequence?我们对于一个危机的理解和解释,这不是说我们有数据会说把这sequence放到一块,不管我们用什么方式安排,这个的理解或者解读能够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地达成一致。虽然我觉得这里有很多的便利性,当然我不想用这个词,我们有很多方式的理解、定义危机。例如我们可能对太平天国这同一件事情的理解,对这个事情的本身的叙述(还谈不上因果)、描述有很多不同的这个角度。对每个人来说,我们所理解的同一个危机实际上都是不一样的。
陈爽:我很同意战洋老师的观点,就是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其实是受到各人的观点、立场还有所处的情境的影响的。我也想回应一下刚才陈利老师说的,每个人对危机的理解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刚才大家就什么是危机、危机怎么产生的谈了很多。从宏观的层面来谈的话,我很同意范鑫老师说的危机就是一种结构性的断层,也就是说当已有的结构出现了非常大的变动,原有的结构已经维持不下去了,那就是一个危机。但是这样一种宏观结构上的危机虽然会影响到每个人,但不同的人对危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会觉得是个机遇,因为一个新的结构即将被构建;有的人会觉得有巨大的不确定性;然后还有些人会有不安全感。我觉得,对个人来说,只有在个人对结构性的变动产生出不安全感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个人的危机。
朱倩:我们大家都谈到了事件是怎么变成危机的、是谁的危机的问题,然后危机的时间性、空间性,危机的多样性、多层次性,危机和偶然性(contingency)和连续性(continuity)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来说更看重的是,在哪一个时间点,这个危机的集体意识(collective consciousness of crisis)出现了。包括当下的新冠病毒,它作为一个危机的集体意识是怎么产生的?谁来产生的?它是一个知识生产的过程,它是一个意识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反而比危机本身更能告诉我们,历史时刻的复杂性在哪里,它的多元性在哪里,以及多元的叙述与知识生产怎样被整合,通过什么途径成为一个集体意识。
张杨:我简单回应一下战洋老师这个叙事因果性的问题。其实人类学跟我们社会学一部分做叙事的学者差别没那么大,大家是一样的。有一个哲学传统是法国历史哲学,从雷蒙·阿隆直到1984年保罗·利科的三卷本《时间与叙事》,然后影响到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Sommers1994年讲叙事因果性的文章。所以,我们历史与社会科学的很多因果性是基于叙事。现在有几种不同的观点。第一,保罗·利科和Sommers集大成的编剧理论(emplotment)。他们认为历史叙事是跟小说家写小说或者莎士比亚戏剧,本质上有相似性,因果故事都是被我们的叙事编织进来的。当然我们历史和社会科学要去找证据,而不能瞎编,但是causal emplotment本身是类似的。第二,就像朱倩老师讲的,叙事作为对逝去的记忆,本身会给接下来的历史发展提供因果。这一点不但我们历史社会科学认识到了,经济学家也意识到了。大家知道最近有本翻译的新书,经济学家希勒的《叙事经济学》,讨论到比如大萧条的叙事会影响决策。比如,弗里德曼写了一本《美国货币史》,重新解读了大萧条,指出大萧条其实不是资本主义内在的原因造成的,而更多是后来的政府救市造成的,这就彻底颠覆了对大萧条的认识。后来弗里德曼的叙事成为了主流,也成为新自由主义革命的一部分知识基础。第三,叙事作为一种更根本、更深刻的方式在塑造我们对因果的想象。我们从小听父母讲故事,里面包含因果、时间性。我们从小接受这条时间线和因果性,让我们从小就在脑海中形成了基于叙事的对于因果的想象,所以后来看历史事件的时候我们会不自觉的用这套根深蒂固的因果来认识,甚至我们的行动也会去跟随这样的“因果”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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